【门芦】英雄和星火（1）
铁门闩当然不是爹妈给的名字，这是个代号，按档案说，他应该叫“编号B五一七”——这当然也不是个名字。
有个也曾热血的人从领头羊变成了棋手，于是他也成了最好不会说话的棋子，但铁门闩想：什么狗屁棋子，老子要做自己的闩。
那三个人……
铁门闩把枪搭肩膀上，远眺这一无所有的沙地。
他是藏着一团红色的火去投入白色的炉子的，那时候……那三个人还没有分道扬镳的那时候，铁门闩还是个楞头小子，那三个人太耀眼了，像极了太阳，于是他们就上赶着用烈火裹挟了自己。
结果炉子变成了枪膛。
铁门闩刑讯学得很好，好得他的同僚们觉得他不擅刑讯。怎么勾出人心底的恐惧和渴望是要些技巧的，九宫就光晓得疼痛，没有半点子技巧，幸好多数人其实也只知道疼痛，正好省了铁门闩很多麻烦——只有屠先生才应该知道什么棋子放什么地方，铁门闩一个多余的字也不会说，争功显能？他当教官时倒是知道那么几个在青年营就出类拔萃的人物，可惜此时都成了死物。
当然，适时的表达一点该有的冒进和青涩，又要适时的披露这点憋屈绝不影响坚如水底石的忠心，才能让屠先生真的放心。
这“铁门闩式的刑讯一套”被棋子用在了伟大的棋手身上，这个度，铁门闩自认为只有铁门闩掌握住了，其他的，连代号都没混上。
但即使是铁门闩，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识人上，青山甩屠先生几十条街：那老狐狸不知道潜伏在哪个要命的阴影里，也不知道盯了自己多久，总之这个挨千刀的破老头子笑眯眯的站在了自己面前，把他自认为藏得很好的这点子得意轻轻松松就挖了出来，用事实告诉铁门闩：玩儿心理战，你还嫩得很呐！
铁门闩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过得苦闷，这么多年火早就熄了，一堆死灰里脏兮兮的烧火棍谁还看得出颜色来，但这死老头子怎么又越过重重游岗暗哨杵到了他跟前？
“因为老头子没有说谎嘛。”
“……滚。”
“滚是要滚的，但忙你还是要帮的嘛，就算是颜色不分，也可以当是兄弟部队一致对外嘛。”
铁门闩跟在屠先生身边已久，获代号“铁门闩”是因为他枪法了得犹如镇中一炮，可以逼得对手主阵不敢动弹，全能手的他改点档案也是信手拈来。这事儿铁门闩是可以做得神鬼不觉，但堪堪第三次见面，老狐狸居然就大言不惭的要他“帮忙”，实在是……
“老头子相信你嘛。”
相信。
当然，如果不是相信，怎么敢把人名地址接头暗号一并给他，作为阴谋实在是做戏做过头了。
种子，多么重要的东西，整个火堆留下的所有燃料，整个红色还能动用的全部余力，整个中国熬着的漫漫长夜和残酷严冬，被风霜雨雪通通刮过一遍以后剩下的，还能发芽的唯一希望。所以铁门闩剖开了烧火棍，硬生生拽出了一点残留的火星，大抵是燃不起来了，但好歹映照出一屋的暗红光亮。
光亮里，青山给他推来了一个万事不搭边的人物。
芦焱。
铁门闩盯着这个何先生，一点也看不出青山到底看重他哪里，总不可能因为他嗜酒、赤贫、连面对巴东来也怂得有模有样吧？
“霍四古”的档案是铁门闩亲手塞的，“何思齐”三个字是铁门闩亲自打的，但第一次看到这位神奇的红先生，是在一棵树极深极黑的夜里，他来会青山，随便一睹能跑遍半个中国的文弱书生。
说实话，很失望，文弱书生就是个文弱书生，漫长的逃跑最多能让他体力还算占优，断断称不上能耐，看不出智慧，更没有武力。相比之下铁门闩更想结识芦淼，凭借一把算盘和两张嘴皮子，生生在上海铺开了一份“基业”的人物，可惜他们唯一的合作就是给芦焱打掩护。
又是芦焱。
铁门闩看着在破房子里折腾出一点火苗取暖的人影——连人影都瘦弱得像一把干枯的骷髅。
“火苗儿啊，你可不能熄啊。”
骷髅对着虚弱的火堆喃喃自语，铁门闩心想你不如添点柴，至少干草在一棵树是随处都有的。
“你可不能熄啊……”
然后熄了。
铁门闩哂笑着准备回程——他这一趟是有记录的公干，来一棵树摸底的，留太久总会惹人怀疑：他们这些人惯会怀疑。
“……有事做，我就不怕了……”
铁门闩转过头，正看到芦焱蜷缩着，小小的一团，或许是角度的关系，在余烬微弱的光亮里，他有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。
有时候你看到芦焱这个人根本来不及去细看他的眼睛，但只要你看到了他的眼睛，你就会感觉到热度，在一棵树的风沙里你可能会误以为是天上的太阳发了威，然而此时正是极黑的深夜。
冷凉了的烧火棍陪着大眼睛的骷髅架子坐了一夜，天边泛白，骷髅架子像是被摁了个开关，跟向日葵似的抬起头来。
“黑夜有什么可怕的，芦焱……何思齐。它夺走了光，夺走了热，甚至夺走了声音和思考，要用恐惧和空寂逼你闭上眼睛，逼你逃避，但是何思齐，你看到了吗？再黑的夜，时候到了，太阳照常升起。”
枯坐一夜的文弱书生起得跌撞，麻了的腿脚，伸不直的腰背，从破烂长衫和头发里不断掉落沙子，他提起下摆用力一展——
漫天的灰尘在初升的阳光里熠熠生辉，像是星火般转瞬即逝，像是星火般隽永不熄。
铁门闩感觉自己胸膛里的死灰被个什么玩意儿给扇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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